海里的城

爱意在夜里翻墙,是空空荡荡,却嗡嗡作响。

高启强来参加高启盛的葬礼

说是参加,但并不准确。因为他是主办者。但这并不具体,具体地说,高启强来参加高启盛的葬礼,身份很多重,以亲人,以兄长,以凶手。

 

高启强杀过很多人。直接的,间接的。那不算什么,反正警察也抓不到把柄。高启强对自己的认知是个坏东西,他和他弟弟一样,自私自利,无恶不作,但他不杀弟弟。他可以下跪,黄瑶可以做人质,老默可以去死,但阿盛不能受委屈,他必须活着——哪怕他们都是为了他。好人,坏人。什么叫好,什么叫坏?这世上的人只有该死和不该死的区别。

 

小时候他和高启盛参加父母的葬礼。酒鬼和他无辜的老婆,死于车祸。一个该死,一个不该死。临时搭建的丧葬棚,丧乐从质量低劣的音响传出。有人抽烟、打麻将、剥橘子吃,门口有人记录谁送来了果篮。十五岁的高启强一边记账,一边交代高启盛,“小盛啊,把这张刚写的条子钉一下,不要太密,对了,记得看下小兰。”

 

到高启盛的葬礼,没人敢抽烟,也没人敢打麻将。高启强戴着白色的礼花,袖章上写着“丧”,在想他死于坠楼,是不该死的人。他的手下穿着黑西装,很冷酷地排成一排,唐小龙和唐小虎站在最前面,全京海都看到他们的老大,众目睽睽之下大义灭亲。另外,那个叫安欣的警察也来了,好像在一晚老了十岁,没给高启盛上香。

 

“长白头发了。”高启强端详了一阵,开口还是那么讨嫌:“同是天涯沦落人,安欣,你看起来比我伤心。”

 

“高启强,你心情倒还蛮好的。”安欣只定定地看着他:“再问你一遍,当时是你报的警么?”

 

“来我弟弟的葬礼找我的破绽?不太礼貌啊。”高启强无辜地摊手:“我高启强言出必行、大义灭亲,全京海都知道。”

 

“是么?”安欣不置可否:“连亲弟弟都能牺牲的人,我对你有所改观啊。”

 

“这话说的……”高启强像是被里面有几个字刺了一下,笑道:“听说安警官调任交警队了,你看,这样多好,李队长在地下也会安心的。”

 

安欣的笑容褪下去,流露出一种近乎愤怒和不屑的神色,像是下雨天被溅了一身泥:“……高启强你没资格提他。”

 

高启强看着他的背影,就想起高启盛坠楼的半小时前,警告他说:你不要动李响,否则安欣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。高启强认为他说得对,也许最后他真的会死在安欣手里。不过谁知道呢。自己活得更久也说不定。唐小龙给他打伞,他慢慢地说,小龙,我很后悔。

 

他后悔过很多瞬间。他后悔不该答应高启盛见面,不该借给他手机,不该告诉他赵立冬要李响的命,不该答应他再要一碗猪脚面,让他拖延了时间。他的后悔有时又十分矛盾。也许不该把小灵通的声音全权给他管,也许不该送走阿盛,这样他们可以在一起多呆一些时间。

 

高启强给高启兰打电话,通知她回来奔丧。高启兰在电话里没有哭,也没有问:大哥,二哥是怎么死的?所有人都该知道,高启强有一块手表,永远停留在下午两点三十五分。往前推,几天前的下午两点三十五分,高启强正给陈泰下跪,求他救救自己的弟弟;再过几天,下午两点三十五分,他在为如何解决李响和谭思言焦头烂额;而就在前天,下午两点三十五分,高启盛当着他的哥哥,咽下最后一口气。这些问题,突然就都迎刃而解了。

 

高启强在心里默数直接或间接害死他的人:孟德海,杨建,赵立冬,安欣也算,哦,还有我。他认可,自己也是其中之一。高启盛中枪和跳楼前吃了两碗猪脚面,这是他唯一欣慰的事情。

 

穷人乍富,欲望和消费也因此成倍膨胀。高启盛活到二十八岁,被酒精泡得要发酵的脑子连鸡兔同笼也算不出来了,堕落成一个没有花天酒地又泡进蜜罐里的废物。这个时候他并没有抹发胶,穿着廉价的衣服,灰头土脸,但看上去非常服帖,好像又回到了大学刚毕业的样子,冲他笑,“哥,今天是我生日。”

 

高启强的一腔怒火就此熄灭,不质问他为什么这时候回来,在他对面拉开凳子坐下,温柔地告歉:“阿盛,生日快乐,委屈你了。”老默是个称职的杀手和逃犯,高启强会好好对待黄瑶。只是他这时候看,不免觉得他的阿盛过得太糟糕,生日也只能吃面条,他很心疼,摸摸阿盛的头发,“谁不会犯错呢,傻仔。”

 

人体是精密脆弱的仪器。死亡是一瞬间的事情。高启强从楼上俯瞰,觉得从高启盛拿他手机报警,推开他中弹,再到拉着李响陪葬,这么翻天覆地的事情,好像几秒就完成了。跟噩梦一样。这些组成过他生命的东西,好像从这一刻真的再也不存在了。他不能看他的尸体,否则无法圆谎。高启强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个致命且重要的问题:这些年,高启盛是怎样爱着他的呢?

 

但高启盛的死亡没有遗言。

 

守灵持续了好几天,某个夜晚一阵风吹来,守在门口的人发出一声因惊吓而导致的下意识动静。高启强回头:“你怕阿盛?”


那人抖了几抖,觉得他们的老大这反应可怕极了,比鬼还吓人。高启盛靠近他,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呈现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神色:“阿盛又不是坏人,就算回来也是看我有没有好好吃饭。”

 

有时候唐小龙觉得,高启强像是陷入某种虚空的幻境。守灵的第二天,天气很好,高启强站在门口目无焦距,喃喃地问他:“如果当时我没能帮你救回小虎,又或者徐江不信我,小虎死了,你怎么办呢?”

 

唐小龙起了一身冷汗,对自己答复的每一个字都十分谨慎,“强哥,当时我就没怀疑,强哥你说过的事情,从没有办不到的。”

 

“你该枪毙徐江,再杀了我。”高启强却没听到似的,缓缓而清晰地说,“动你弟弟的人,有一个算一个,谁都不放过。”

 

高启强有时也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人。和陈书婷结婚的时候,她谈了几个条件,包括不再另要孩子。高启强毫无犹豫地答应。毫无疑问,他是爱陈书婷的,只是跳过爱情的步骤,直接组建一个家庭。他突然想到,可是不再要一个孩子,阿盛的来世何处可去呢?他如何同他再建立如此紧密的联系,血浓于水,骨肉相连。小兰是他们两个联手推出局去的,她什么都不知道。

 

他感到一阵孤独和虚无,像是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——手臂或者小腿之类的东西,已经不知道怎么走路和睡觉。他没法知道。一个失去了手足的人没法知道如何正常生活。

 

下葬那天,高启强最后一次端详了一次高启盛。他看着他,这个在死去时自己都无法拥抱的身体,突然猛力抽了他一个巴掌。

 

他力气很大,高启盛的脸歪到一边,很平静的,没有愤怒,没有笑容。跟他活着的时候一点也不一样。死人和活人的触感真是不一样的,一堆皮肉组织,没有反应,没有灵魂。唐小虎差点拉不住高启强,也不知道他还要折腾自己弟弟几个巴掌。

 

高启强被拦在棺材几十公分的位置,终于恢复平静:“阿盛,你不听话。”

 

高启盛在死前都没想明白的问题,后来高晓晨也好奇:进建工集团,唐小龙可以,唐小虎可以,旧厂街的混混都可以,为什么自己不可以?高启盛死的时候二十八岁,在高启强看来仍然是个小孩子。所以他心存幻想,仍然在做不切实际的哄骗和安抚:“阿盛,你吃完赶紧走,等我摆平一切,再接你回来。”高启盛嬉皮笑脸的,像听见小时候每一次自己哄他说哥哥不爱吃猪脚一样,这次终于撕开真相:“你骗我你。”

 

高启强要救他就要骗他,只要高启盛相信他就不用死。可高启盛一向是个有主意的,他不要自己帮他摆平,到了尽头,进退维谷,他要自己做主,给高启强一条活路。

 

高启强杀了十几年的鱼,知道生物濒死前的求生欲望是无比强烈的。可高启盛中枪后还有力气跳楼,带着李响一起,送了他一份投名状。

 

他的心脏又一次被刺痛了。春寒料峭,他的阿盛,在疾驶而来的路上并未惊动任何人,包括警方。那样安静而敏锐,蛰伏着,等待着,直到最好的时机到来。他又回到了二十岁的样子,恢复缜密的设计、清晰的头脑,这一次,用于设计自己的死亡。

 

高启强终于认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件事,重新振作起来——按照高启盛的希望,他会搭上赵立冬,斗垮陈泰,建立他和阿盛的公司,让京海天上掉下的钢镚都得姓高。为此,可以牺牲可以牺牲的一切。高启强信心满满,壮志踌躇,好像从来都不曾动摇,什么都不曾失去。

 

还是匆匆赶回的高启兰扶住他,大哥你还好吗?是不是胃不舒服?高启强摸到肋骨往下的位置,他也很困惑——对啊,小兰学医的,说的话还是很可信的,那为什么呢,为什么会胃痛呢,会胃痛的明明是高启盛才对。他想不明白。

 

 

-END-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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